王安石(1021-1086),字介甫,号半山,谥文,封荆国公。世人又称王荆公。北宋著名政治家、思想家、文学家、改革家,唐宋八大家之一。
此文为熙宁元年(1068)荆公任翰林学士时作,从宋太祖立国(960)至宋神宗熙宁元年共108年,这里举其成数。神宗登基后不久向王安石询问开国百年太平无事的原因,此为荆公的应对奏章。
臣前蒙陛下問及本朝所以享國百年、天下無事之故。臣以淺陋,誤承聖問,迫於日晷,不敢久留,語不及悉,遂辭而退。竊惟念聖問及此,天下之福,而臣遂無一言之獻,非近臣所以事君之義,故敢冒昧而粗有所陳。伏惟太祖躬上智獨見之明,而周知人物之情偽,指揮付託必盡其材,變置施設必當其務。故能駕馭將帥,訓齊士卒,外以捍諸邊,內以平中國。於是除苛賦,止虐刑,廢強橫之藩鎮,誅貪殘之官吏,躬以簡儉為天下先。其於出政發令之間,一以安利元元為事。太宗承之以聰武,真宗守之以謙仁,以至仁宗、英宗,無有逸德。此所以享國百年而天下無事也。仁宗在位,歷年最久。臣於時實備從官,施為本末,臣所親見。嘗試為陛下陳其一二,而陛下詳擇其可,亦足以申鑒於方今。伏惟仁宗之為君也,仰畏天,俯畏人,寬仁恭儉,出於自然。而忠恕誠愨,終始如一,未嘗妄興一役,未嘗妄殺一人,斷獄務在生之,而特惡吏之殘擾。寧屈己棄財於外敵,而終不忍加兵。刑平而公,賞重而信。納用諫官御史,公聽並觀,而不蔽於偏至之讒。因任衆人耳目,拔舉疏遠,而隨之以相坐之法。蓋監司之吏以至州縣,無敢暴虐殘酷,擅有調發,以傷百姓。自夏人順服,蠻夷遂無大變,邊人父子夫婦,得免於兵死,而中國之人,安逸蕃息,以至今日者,未嘗妄興一役,未嘗妄殺一人,斷獄務在生之,而特惡吏之殘擾,寧屈己棄財於夷狄而不忍加兵之效也。大臣貴戚、左右近習,莫敢強橫犯法,其自重慎或甚於閭巷之人。此刑平而公之效也。募天下驍雄橫猾以為兵,幾至百萬,非有良將以御之,而謀變者輒敗。聚天下財物,雖有文籍,委之府史,非有能吏以鉤考,而斷盜者輒發。兇年饑歲,流者填道,死者相枕,而寇攘輒得。此賞重而信之效也。大臣貴戚、左右近習,莫能大擅威福,廣私貨賂,一有奸慝,隨輒上聞。貪邪橫猾,雖間或見用,未嘗得久。此納用諫官、御史,公聽並觀,而不蔽於偏至之讒之效也。自縣令京官以至監司臺閣,升擢之任,雖不皆得人,然一時之所謂才士,亦罕蔽塞而不見收舉者。此因任衆人之耳目、拔舉疏遠而隨之以相坐之法之效也。升遐之日,天下號慟,如喪考妣,此寬仁恭儉出於自然,忠恕誠愨,終始如一之效也。然本朝累世因循末俗之弊,而無親友群臣之議。人君朝夕與處,不過宦官女子,出而視事,又不過有司之細故,未嘗如古大有為之君,與學士大夫討論先王之法以措之天下也。一切因任自然之理勢,而精神之運有所不加,名實之間有所不察。君子非不見貴,然小人亦得廁其間。正論非不見容,然邪說亦有時而用。以詩賦記誦求天下之士,而無學校養成之法。以科名資曆敘朝廷之位,而無官司課試之方。監司無檢察之人,守將非選擇之吏。轉徙之亟既難於考績,而遊談之衆因得以亂真。交私養望者多得顯官,獨立營職者或見排沮。故上下偷惰取容而已。雖有能者在職,亦無以異於庸人。農民壞於徭役,而未嘗特見救恤,又不為之設官,以修其水土之利。兵士雜於疲老,而未嘗申敕訓練,又不為之擇將,而久其疆場之權。宿衛則聚卒伍無賴之人,而未有以變五代姑息羈縻之俗。宗室則無教訓選舉之實,而未有以合先王親疏隆殺之宜。其於理財,大抵無法,故雖儉約而民不富,雖憂勤而國不強。賴非夷狄昌熾之時,又無堯、湯水旱之變,故天下無事,過於百年。雖曰人事,亦天助也。蓋累聖相繼,仰畏天,俯畏人,寬仁恭儉,忠恕誠愨,此其所以獲天助也。伏惟陛下躬上聖之質,承無窮之緒,知天助之不可常恃,知人事之不可怠終,則大有為之時,正在今日。臣不敢輒廢「將明」之義,而苟逃諱忌之誅。伏惟陛下幸赦而留神,則天下之福也。取進止。
此文作于嘉祐六年(1061年),是继嘉祐三年(1058年)《上仁宗皇帝言事书》后荆公进一步阐明其治国理念的奏疏。臣竊觀自古人主享國日久,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,雖無暴政虐刑加於百姓,而天下未嘗不亂。自秦已下,享國日久者,有晉之武帝、梁之武帝、唐之明皇。此三帝者,皆聰明智略有功之主也。享國日久,內外無患,因循苟且,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,趨過目前,而不為久遠之計,自以禍災可以無及其身,往往身遇災禍而悔無所及。雖或僅得身免,而宗廟固已毀辱,而妻子固已困窮,天下之民固已膏血塗草野,而生者不能自脫於困餓劫束之患矣。夫為人子孫,使其宗廟毀辱,為人父母,使其比屋死亡,此豈仁孝之主所宜忍者乎?然而晉、梁、唐之三帝以晏然致此者,自以為其禍災可以不至於此,而不自知忽然已至也。蓋夫天下至大器也,非大明法度不足以維持,非眾建賢才不足以保守。苟無至誠惻怛憂天下之心,則不能詢考賢才,講求法度。賢才不用,法度不修,偷假歲月,則幸或可以無他,曠日持久,則未嘗不終於大亂。伏惟皇帝陛下有恭儉之德,有聰明睿智之才,有仁民愛物之意,然享國日久矣,此誠當惻怛憂天下,而以晉、梁、唐三帝為戒之時。以臣所見,方今朝廷之位,未可謂能得賢才,政事所施,未可謂能合法度。官亂於上,民貧於下,風俗日以薄,財力日以困窮,而陛下高居深拱,未嘗有詢考講求之意。此臣所以竊為陛下計而不能無慨然者也。夫因循苟且,逸豫而無為,可以僥幸一時,而不可以曠日持久。晉、梁、唐三帝者不知慮此,故災稔禍變生於一時,則雖欲復詢考講求以自救,而已無所及矣。以古準今,則天下安危治亂,尚可以有為。有為之時,莫急於今日,過今日,則臣恐亦有無所及之悔矣。然則以至誠詢考而眾建賢才,以至誠講求而大明法度,陛下今日其可以不汲汲乎?《書》曰:「若藥不瞑眩,厥疾弗瘳。」臣願陛下以終身之狠疾為憂,而不以一日之瞑眩為苦。臣既蒙陛下采擢,使備從官,朝廷治亂安危,臣實預其榮辱,此臣所以不敢避進越之罪,而忘盡規之義。伏惟陛下深思臣言,以自警戒,則天下幸甚。本文选编自《王臨川集》,如需进一步阅读请查阅原书。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内容参考,不得用于商业用途,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。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,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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